房价上涨生意困难,在望京的韩国人逐渐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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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北京望京的街头,贾丁有一股强烈的感受:“韩国元素所剩不多了。”

作为央视纪录片频道的导演,十年前,他拍摄了一部关于韩国人在望京生活的纪录片——《望京》。一个名叫“”的韩国人乐队是纪录片的主角。

年《望京》播出后,反响很好,中韩两国的很多媒体都前来采访。但贾丁说:“这其实并不是我拍过最好的片子。”的确,过去10年,他执导的纪录片们获过不少国际大奖,但这却是一部让他难以忘怀的纪录片。而望京,在他的摄影机之外经历了巨变的十年。“拍完片子后,我一直没什么机会来望京,十年来,听到关于望京最多的消息就是房价又涨了。”今年9月的一天,贾丁路过望京,再次打量起这片土地——

写着韩文的招牌变少了,说着韩语的路人不多了,曾经“”韩国乐队的成员们,也全部联系不上了。出现在贾丁眼前的,几乎是一个全新而陌生的望京:十年里,利星行广场、望京soho、绿地中心拔地而起,玻璃幕墙一栋挨着一栋,而关于望京韩国人的故事则越来越少被提及……贾丁最后得出结论:“望京越来越像另一个CBD。”

很显然,旧的望京逐渐淡出,一个更商业、更具有时代特征的“新望京”正在生长出来。

他说不清过去的、现在的望京哪个更好,“那是两种不同形态的社会”。但他说:“但无论如何,我怀念过去那个时代的望京。”

那么,那个时代的人们呢?

我们找到了一群在望京的韩国人,听他们聊了聊自己的年到年。二十年的漫长时间跨度里,他们先后来到望京生活、工作,每个人都见证、参与了这片土地上的一部分发展与变迁。

这些与望京产生深刻羁绊的韩国人,也讲起了一直徘徊在心底的“去留”抉择。从他们身上,能强烈地感知到:韩国人正在离开望京,望京也正在脱离韩国人。但这不只是一群韩国人异国漂泊、融合的故事,它也关乎我们的时代记忆、商业博弈、社会变迁,是每一个普通人对安身之地的憧憬与找寻。

盐里

编辑

易方兴

运营

绘萤

01褪色

在望京的一家韩餐厅里,泡菜、大酱、苏子叶的香气里混进了一股忧愁。

已经是第11通电话了。36岁的韩国人朴南巡按下接听键,另一头讲起的又是店面的事儿。9月份,商场又对朴南巡的店铺提出了新的施工要求,装修费用也因此翻了一倍。

眼前,这个抱怨着的韩国女生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开餐厅的老板。朴南巡瘦小的个头藏在一身黑T、黑裤里,头顶着一束马尾,见谁都是和和气气,好像永远不会提高喉咙,永远不会说命令的语气。她也不太像个韩国人,讲起中文字正腔圆,讲到中国历史如数家珍,甚至可以详细到陕西面条的起源——大概因为她念的是北京大学考古专业,还一路念上了博士。

地理位置上,望京在北京的四环以外,五环以里,距离首都机场与天安门都差不多10公里。这片17.8平方公里的五边形土地像一只风筝飘在城市的东北边。大概有30万人日夜穿梭在它钻石型的道路上,出租车司机们因此常在望京迷路。有时,他们还会遇上“老外”——望京生活着多名外国人,大多都是韩国人。这是写在北京朝阳区政府网站上年的数据。另一个在望京广为流传的版本是,这里韩国人最多的时候能达到7、8万。

“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金成勋感慨道,他那双凸起的大圆眼睛眯了起来,整个人似乎都陷进了回忆。54岁的金成勋在望京美食城经营着一家名为“安客葱鸡”的炸鸡店。自年后搬入望京,他就没有离开过,算得上一个“老望京人”。

而他炸鸡店所在的望京美食城,也绝对算得上望京的“老地标建筑”。不止一位采访对象说起,他们都曾约朋友在美食城的一楼KFC前见面。但如今,KFC变成了一家串串店。就连美食城也在年从“韩式美食城”改名“望京美食城”。像名字一样,美食城里的韩餐厅老板大多换成了朝鲜族,就连一楼的韩国超市也不例外。

这家超市和美食城一样年长,开了十几年。“韩国人以前占顾客的80%,现在就只剩20%。”店长阿冰说道。这家韩国超市原先售卖的品类有多种,包括粮油零食、生活用品,甚至还有文具。“文具店老板也是韩国人,只是后来走了。”阿冰说道。

▲改名后的望京美食城。图/受访者供图

金成勋的炸鸡店就开在这家韩国超市对面。我见到他的那个下午,他的店里没有一位客人。

炸鸡店的生意并不好做。5月北京禁止堂食后,这家店的客流一直不好。或者说,早在7、8年前,当韩剧里的炸鸡热过去后,他的生意就开始下坡。金成勋的炸鸡店有过几次腾挪,最后一次,他和一家炸猪排店的韩国老板商量后合租下这家门店。四五十平米的店铺一半卖炸鸡,一半卖炸猪排,每月房租两万元。

那时,赚的钱交完租金,每人就只剩一万元了。炸猪排店的老板选择去了越南,而金成勋独自租下了整个店铺。他比炸猪排店老板幸运一些,至少,早些年他挣到过钱,还在这里买了房。

每个久居望京的人都能说出一些韩国人离开的故事。“以前开店的都是韩国人,如今美食城里的韩国老板只剩下两三位了吧。”一位朝鲜族老板说道,他在这座美食城里开了十几年的理发店。金成勋是他口中剩下的人之一,而在金成勋隔壁开连锁烤肉店的郑号锡,则是另一位。

32岁的郑号锡出生在韩国,但他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都在望京度过。大多数时候他就像在首尔一样,在满是韩国人的韩餐厅里吃饭,穿韩式的西装校服去国际学校上课,和来自各个国家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其中韩国朋友占大多数。甚至到了服兵役的年纪,也要回到韩国进入军队。不同的是,“我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天天学中文有专门辅导老师,家里还有保姆,这些在韩国得是有钱人家才能有的待遇”。

郑号锡已经是这家连锁烤肉店的第二代老板了。他的父亲几年前从望京搬去顺义,后来又说“想退休”,就从顺义搬回韩国,十几家烤肉店都留给了儿子。但90年出生的郑号锡有自己的志向,他想做一个线上专营的运动服装品牌。目前,这个创业计划找到了一群韩国合伙人,正在首尔筹备。

“那你会离开望京吗?”

郑号锡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起自己的线上品牌“以后一定会进入中国”,但也透露,自己最近正在处理留在望京的房产。

那是7月的一天,我们坐在一家名为“咖啡陪你”的咖啡馆里。咖啡陪你曾是韩国最大的咖啡连锁企业,巅峰时全球的门店超过多家,其中多家开在了中国。年,国产新式茶饮争相开进各条街道时,咖啡陪你的在华合资企业则宣告了破产。也许得益于韩国顾客的光顾,望京的这家咖啡陪你从风暴中幸存了下来。

两个月后,这家咖啡馆就迎来了十周年店庆。可店庆的广告牌还没有撤走,酒吧老板Jason就在里头规划起了改造——这家咖啡馆1/3的区域以后会将用来当作夜间酒吧。

咖啡店不远处,望京西园3区大门边,一家中原地产已经开了19年。店里资历最久的业务员老杨说:“就连专门为韩国人办业务的朝鲜族中介,这两年也从四五家变成两家了。他们过去客户非常多,都不愁找。现在的话,新客户特别少,只能吃老本。”

似乎一切都在默默昭示:韩国人正在离开望京,望京正在褪去韩国色彩。

02“中国会有很好的未来”

金成勋如今54岁,他一半的时间都留在了中国。

他坐在自家空荡的包间里,往不锈钢杯子里冲了两包产自韩国的麦馨咖啡,一边喝着自己国家的咖啡,一边讲起自己28年的他乡故事。

第一次来中国的时间是年,中韩建交的第三个年头,他在中国人民大学的语言班学中文。那时,大部分中国人对他的身份都充满陌生与好奇,有出租车司机得知他来自韩国后,还会追问一句:“那你是朝鲜人?”

新奇的目光里也带着善意。“当时每个中国人都对我很热情。”金成勋笑了起来,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记得,年自己特意跑去香港看回归仪式,但路上弄丢了护照,没有住处,热心的空姐就邀请他住进自己家。素昧平生,他就与空姐的爸爸睡一张床。

孤独也是有的。刚在中国打拼时,他独自租住在潘家园,一个月说不上几句韩语。“那时打开电视,看得懂的只有《还珠格格》,说的话还比较现代。”

大多数时候,金成勋过着和一般北京市民差不多的日子——跑去王府井第一家麦当劳排队;去国贸看独一栋的中国大饭店;后来又在北京林业大学旁经营着韩餐厅。只不过,和别家餐厅不同,他生意奇好,一个月挣1万人民币,那些进店的女大学生们还总爱问他,“知不知道韩国组合NRG、H.O.T……”

直到他遇见望京。

金成勋第一次听到望京两个字大概是在年。一位韩国朋友说自己搬到了“望京新城”,给朋友温居时,金成勋第一次在北京见到了20层以上的公寓楼。

“望京新城”,是当年不少韩国人所认知到的最早的、关于望京的“符号”。年前后,望京就作为北京市最大的一块规划住宅区,建起了望京新城号楼,当时的开发商还邀请了位韩国人入住。

这也是“望京”与“韩国人”建立联结的开端。一篇研究“望京韩国城”的论文里写道:“这些在望京置业的韩国业主,以求学者、投资创业者和在京服务于领事馆、外资企业者居多。随着‘望京新城’的建成和渐具规模,陆续有住在花家地和亚运村公寓的韩国人搬迁过去。口碑相传,‘望京’在韩国人心目中的知名度越来越高,甚至很多没来过北京的韩国人,都知道,望京是北京韩国人聚居最多的地区。年以后,大规模的韩国人来了。”

韩餐厅老板朴南巡在纸上画过那时的望京,“除了几栋比较现代化的公寓楼外,还有一片南湖农贸市场”。泡菜、韩餐、炒饭、刀削面、服装,全在市场里一起卖,但无论哪家的小摊贩都学会用韩语讲价。而在农贸市场更远一些的地方,望京仍是大片的菜地、玉米地——比如望京第一批住宅小区“花家地”,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盖房子之前,这里是一片花椒地。

“我相信中国会有很好的未来,但没想到过会发展得这么快。”朴南巡说。年,还在念高二的朴南巡,第一次来到北京。她在北大留学生办公室门口徘徊了30多天。“那时他们还没有接触过我这样的留学生,年纪小、高中也没毕业,很多手续不知道怎么办理。”

学校对韩国面孔仍感生疏。上课时,中国同学们第一次听到“朴南巡”三个字的时候发出了大笑。“怎么会有人叫南巡呢?”有人问,“我们一般说的都是‘邓小平南巡讲话’。”朴南巡对同学提到的历史也是生疏的。

“来中国”是朴南巡父亲的决定。年出生的朴父经历过朝鲜战争,童年时会说着英语向过路的美军讨要巧克力。“也许就是因为这些经历,他觉得学会外语和往外走是很有必要的。”朴南巡猜想。

朴父押注了中国,他喜欢中国的文化、历史,家里的书架上摆满了中国影片。朴南巡至今记得,家里放着由梁朝伟出演的58集电视剧《大运河》全套光碟,“妈妈看了好几遍”。她的幼儿园是在釜山的华侨村里上的,中文从牙牙学语的时代就开始浇灌。

1年中国加入WTO后,这个家庭看到了更多的未来。一年后,朴父对16岁的朴南巡说:“要好好在中国学习,不要太想家。”两人约定每年只回一次家后,朴南巡便转身上了来北京的飞机,一落地就是20年。

“中国的未来”几乎是所有韩国人到来的理由。哪怕是中国入世10年后,来北京留学的金娜恩提到故事的开头,说得也是“我爸爸当时觉得中国很有潜力”“他觉得来中国经济会发展得很好。”甚至是年来中国的现代员工池昌浩,他听说了很多韩国人在华创业成功的案例,在50岁的时候申请上了公司的海外派遣,带着妻子、儿子、女儿举家来到中国,住进了以韩国人多著称的望京。

而金成勋,当年住的就是望京里韩国人最密集的小区“望京西园”,一个月房租在元上下。20年后,他经营的炸鸡店几经迁移,又回到这里,月租却已经翻了四倍。

▲在望京,经常能看到中韩双语告示牌。盐里/摄

03“地球村”

金成勋接着回忆着望京的这几年,可脑海中的那个韩国小伙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他总是摆摆手对我说“记不得了”,他的语调一直温和平淡,并保持着韩国人特有的轻声细语。

不过,有些时刻,他又好像猛然清醒,眼里闪着亮光地讲起故事。

年,对很多在望京的韩国人来说,是个极其特别的年份。这一年举办了韩日世界杯。那个夏天,韩国市民自发地为球队应援,“红魔”拉拉队占领了整个首尔广场。而在遥远中国的望京各小区里,也会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当时有中国邻居说,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韩国队进球了。”金成勋大笑起来。

当年只有12岁的郑号锡也一直记得韩国打入四强的那个夜晚。他和家人以及一群长辈,在二十一世纪的饭店里观看了比赛。啤酒、呐喊、还有肆意庆祝的人群充斥着那个夜晚。席间,他认出,人群里还坐着韩国大明星安七炫。“但谁都不理他,那时大家嘴里喊的是另一个名字,著名球星安贞焕。”

几乎所有的受访对象,都用“热闹”形容十多年前的望京。

“我觉得,望京最早的夜生活就是我们带来的。”金成勋一脸骄傲地说。繁华、热闹也带来了飞涨的房价。《中国青年报》曾提到,8年,“望京的房价已经从几千元一平方米,涨到了1万5左右,房租也创了新高”。

北京奥运会是另一个标志性节点。8年,“北京欢迎你”唱遍大街小巷,望京也一样。

“开奥运的时候,能明确地感到,早些年中国人对自己的好奇感已经消失了。”金成勋回忆道。那一年,因为奥运会,北京的道路宽阔了,一些楼房被修整一新,公交、地铁抵达更多的地方,走在路上的面孔也来自世界各地。

作为奥运会志愿者,朴南巡在鸟巢场馆外,见到了此生最多的人潮——“围栏里满满的人,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人。”

郑号锡则作为奥运观众去看了一场棒球赛。他说,韩国人喜欢棒球,那天赛场边坐了许多同胞。不知哪位大叔在观众席唱起了《阿里郎》,一拨接一拨人加入,一声比一声响亮,最后球场上空都飘荡着这支朝鲜半岛的民歌,“那个时刻我真的感觉到了,我和自己的国家在一起。”

同样地,坏事也会把世界各国的人联结在一起。

8年,从美国开始引爆的金融危机,席卷到韩国,韩元贬值,也连累着在望京的韩国人们,他们的生活成本越来越高。《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曾在9年发表过一篇报道,讲述韩元贬值下韩国人的离开。文章中写道:“出租房子的人多,真正租房子的人少,望京的租金下降了许多,差不多有元到元。”韩国人租不起房子,望京房东挣不着钱,疼痛感从全球的大环境传递到每个普通人的神经末梢,就像冰点那期报道的标题一样——《韩元咳嗽望京感冒》。

这也是“同住地球村”的代价。

为了“融入中国社会”,朴南巡曾经历过一段坎坷的学习生涯。她记得大学上的第一堂专业课,由于她不流畅的中文,老师让她从教室离开,“你们不要过来上课了,你们先去学习语言”。她怨自己中文不够好,不够好到让去表达自己。那个时候,由于两个国家历史、文化的不同,观点的分歧往往在各种时候出现,但她都不与人争辩,“不敢”。她也不理解周围的同学,为什么那么专注念书,有的到大二都没离开过校门,没有去过颐和园、王府井。

奥运志愿者工作结束后,朴南巡选择了回国。到了韩国,从机场回家的路上,看着窗外,她突然就后悔了,“韩国好小,好单一”“建筑不大、路也不宽”。对她来说,那不仅仅是肉眼可见的逼仄,而是一种见过广阔世界后的不想回头。

她决定回中国,她想理解中国。

▲望京街头。盐里/摄

04黄金年代

央视纪录片导演贾丁,也曾置身在中国人和韩国人两个群体间,但他打破“不理解”只花了6个月。

年,中韩两国建交20周年之际,贾丁接到台里给的任务,“拍一部韩国人在中国生活的纪录片”。这就是《望京》这部片子的全部要求,没有固定地点,也没有固定主人公。

与贾丁一同发愁的还有韩国KBS电视台的纪录片导演们,他们同时也要拍一部中国人在韩国生活的纪录片。两拨人在北京相遇,聚在一起讨论怎么拍片。一次交流会上,一家媒体记者提到了望京有一支乐队。“完全没有名气,只说是一群70年代出生,80年代成长起来的韩国人”,但贾丁决定去见见。

在望京某个小区的地下室里,贾丁见到了乐队的五位成员。

10年前很多事,贾丁都记不清了,他不记得那个地下室在哪个小区,也不太记得乐队成员们的准确名字。但他清楚记得初次见到他们的场景。“那个地下室用隔音棉包成了排练厅,同时还是一家音乐培训学校,学萨克斯、架子鼓的孩子进进出出。”“大家坐在一起,喝着咖啡、抽着烟就开始聊。我发现跟他们的聊天一点也没有障碍,因为他们都会说中国话。”

乐手们排练起来,80年代的韩文歌旋律悠扬,尽管一句歌词都没听懂,但贾丁觉得,那五张步入中年的面孔真挚又沉醉,“很打动我”。于是,纪录片的主角就这样敲定了。

贾丁也因此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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