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象棋与一元人民币
QQ空间有这么一条说说:图片是显微镜下的几只草履虫,配文大概是:这张照片摄于一万年前,那时我和我的朋友想吃饭就找找食物,想繁殖了就进行一个分裂,每天都很快乐。
从这条说说的转发量来看,不只是我而是很多人渴望变回无知无觉的东西。草履虫这样的生物并不存在显著个体差异,更不可能思考,所以从它的角度来说无所谓生死,死掉一个,还有一模一样的其他个体,种族只需要基因延续下去。然而生为一个能够思考的人会带来很多副产品,生的痛苦,死的痛苦,在生和死之间因思考也因思考的局限而产生的漫长痛苦。我有一个认识很久的朋友,我们互称对方恶党,聊起这个话题时,她说她想当更高等的生物,知道一切;而我正好相反,想退回一只草履虫,不知道一切。
从我诞生以来,或者从我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东西的时期,我的思维好像就和很多人不一样。我的口头禅是“为什么?”,我奶奶的口头禅是“没有为什么”,每当她那样回答我,我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没有为什么?”;那时候我想知道一切,但那时候我也很害怕和人说话,这种害怕处于一个今日的我已经无法回想和理解的程度。在我爸把我送去我姑姑玩时她和姑父会问我:你怎么都不和人说话的?最近在学校交到朋友了吗?我没法回答,我把周围座位的同学名字报给她们应付过去,心想: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在小学时几乎不和同学说话,体育课自由活动时也不看互相追逐的他们,只用校牌铲乒乓球桌下面的沙子玩。三年级时我觉得班长是个好人,鼓起勇气对她说,下课我能和你们一起玩吗?她同意了,但一个陌生人加入已经固定好的小圈子让气氛变得非常尴尬,当我开始识趣就自动退出了。
故事里说,有人向神灯精灵许愿,金银或者房产都可以实现,但爱情不行,因为即使是能实现愿望的精灵也不能直接干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个故事给我带来的震撼非常剧烈,人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的感受能力非常弱,对这个事实我产生了某些奇妙的想象,比如我是某种卵生动物而我如今都没爬出自己的蛋壳,这种钝感让我直到毕业好几年后才偶然想起并察觉出一个初中同学管我叫毛毛虫的某些意味。当我慢慢不那么害怕说话,开始接触越来越多的人时,我发现我尝试去理解别人约等于盲人摸象,这头象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宽,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那就是人。
我认识我的恶党是在小学五年级,老师把我们换成了同桌。我的话多起来是在初中,我和我们班班长非常投缘。在高中时我完全修炼出了搞笑迷彩,凭借一些相声技能规避因低情商被人打死的可能。我已经可以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协议拼车,随机抽取一位幸运同学给她讲历史打发时间,以及在课堂上即兴发表演讲。但是当真的有人和我进行更加深入的、不是知识性而是涉及到更深层次认识乃至思维方式的交流时,我听见两个不合适的齿轮转动时互相倾轧的声音,咔,咔,咔,和食指敲在脊梁骨上的声音一模一样:你为什么不像个女生呢?你为什么不和人说话呢?你为什么总要问为什么呢?
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想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无穷无尽地追问下去,将问题肢解,从各个零碎的信息中试图拼出一个答案,但生活比高考数学难得多,既没有老师,也没有课程,最难的一点就是很多问题根本就没有解。
我为什么生而如此,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全部的答案。有一次我和我妈妈出去散步,见到一个留着细细辫子的男孩子在打篮球。我妈妈说:我不喜欢男人留长发。
我立刻想到:古代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所有人都留长发,你又怎么看呢?
我妈妈想了一想:大家都一样的话就还好。
我于是说:所以你只是不喜欢有人和大家不一样。
这段对话更详细的版本我和别人讲过,当时我若无其事,经年累月的锻炼让我变得很擅长把那些实际上波涛汹涌的东西包装成琐事或笑料,绝口不提说这话的人是我的母亲。生物学告诉我们,母亲爱自己的孩子是一种天性,因为不爱孩子的基因会被自然界择掉。但她爱我,却并不一定真的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我无从得知她是否有一个瞬间或者很多个瞬间,望着这个与众不同但又绝说不上出类拔萃的孩子的侧脸,疲惫地想:我的孩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胚胎在母体内呆上的十个月内,人体内的免疫系统认为这是个肿瘤而不断攻击它,但母亲不这么认为,因为某些变化的激素,她会期许和幻想。刚出生的婴儿又皱又红,没有什么人样,但母亲看到它第一眼就爱它,她知道它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吗?如果母亲爱的是任何成为自己孩子的人,那谁来找到我呢?
在上课走神或者深夜无眠时,大脑总会胡思乱想一些从来不会发生的事情,比如带着如今的记忆穿越回小学考个年级第一,体验碾压别人的快乐。我心想真是太好了,如果是现在的我回去,再也没有人会发现我是个怎样的人了。幼儿园毕业时,老师和同学们哭成一团,我站在一旁等妈妈来接我,等她牵着我的手走出幼儿园,我不假思索地问:她们哭什么啊?
初中毕业时,我和朋友一起坐公交车回家,她在车上忽然弓起身子去用袖子擦眼泪,我仍然不假思索地问:你哭什么啊?
或许我比起当时唯一的进步就是,我明白她们在做什么了,但仍然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样做,而我了解别人最便捷的办法大概就是直接问。尽管我尽力对自己的离群保持了最大限度的自觉,但仍然有很多时候,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别人是这样思考的。不配套的齿轮转动起来发出不和谐的噪声,咔,咔,咔,如果一个人和别人相处总是出问题,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
我的恶党非常敏感,因而不用询问甚至不用特地观察就能感觉出别人的情绪和想法,这些潜意识中的思考被称为直觉。我一直对这种能力保持着疑惑和些许恐惧,它以一种不可能向我解释的原理运行着,输出正确而高效的结果,我面对这种能力像唐朝人看直升飞机。而拥有这种能力的人能像看穿其他人一样也看穿我,知道我究竟怎样地无知、浅薄而喜怒无常,谁面对这样的情况都不会不恐惧。
我长大的过程某种意义上就是慢慢混入人群的过程,我把脑袋藏在无数个攒动的人头中,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和人群面对着面却无法直视他们的眼睛,只是不断地说,不好意思,借过,对不起,请让一下,拨开一只又一只手臂,缩起身子往和其他人不同的方向逆行。为什么不能转身顺着人潮的方向走呢?倘若要打比方,那我可能是象棋中的小卒,规则说我无法改变方向,如果回头就是逃兵,于是只能不断地往前走,期冀有一天终于能够见到波浪宽阔水雾模糊的岸边,渡过独属于我的那条楚河。
我小时候觉得自己以后不会有什么出息,既没有才能,更没有去做一番大事的野心。长到一定年岁逐渐了解自己本性后更加确认本人不具备成功者的那些特质,理想是不上班就退休,不禁心想倘若身处社达意识形态中大概会被扫进劣等基因清除计划。我的一个高中同学,成绩非常好,在校时间几乎都在学习,听说每天十点上床雷打不动,为第二天学习保持精力。但并不是强迫自己读书的书呆子,人很开朗,同学询问她任何题目她都会放下自己的作业去给你讲解,我朋友因此对她赞不绝口。我想这大概就是应试教育之王,暗自揣测或许成绩领先带给她的快乐胜于其他一切娱乐,某种意义上这是她的天赋才能。她爸爸是我们学校的校医,谈起她像展示钱包里的百元大钞。
我花了很多精力去说服自己:你有你的价值,世界上比你强的人多得是,和别人攀比永远不会快乐,诸如此类。但事实上最终我真正获得一段平静是由于我脱离了那个充斥着同龄人万丈光辉的环境,就像我不再讨厌我高一那个从不学习却能考全班第五的同桌是因为我们之后分到了不同的班。或许当我再长大一些我会真正发自内心地认为不如别人没什么,即使一张一元人民币也是货币而不是一张欠条,即使那个人是我。
我是个没仪式感的人,历年的生日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但终究有两次。十岁生日那天,我被住在我家后面的老太婆抓住骂得直哭。起因是我姐当时十三岁,突发奇想要尝试偷红薯的体验,嘱咐我帮她望风,我完全不知道望风是什么意思,当老太婆发现她地里的红薯被我姐刨了半个出来时用广丰话破口大骂我们不要脸。我姐听不懂这个县的方言,但我在这里长大,我听得懂,又恼又气,但既不知道跑也不知道骂回去,茫然而委屈地站在那里,唯一的想法是希望自己也听不懂她骂了些什么。最后是我爷爷发现我们不在家出来找我们,非常巧合,他是务农好手,从邻县赶来为我庆贺生日时正带的是一袋子自己种的红薯,个个又大又壮,他用四个红薯把我们俩赎了回去,还高傲地嘲讽了几句她的红薯种成那个样子,全偷光了也不可惜。具体谁对谁错,各人当然各有定论,但爷爷那时候真是一个英雄。
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因为我和我弟都是整十的年份,家里商议要给我们俩好好办一办。于是我妈妈忙活了小半个月,在家里装饰起来摆酒席,我最不喜欢这种社交场面,但原本以为我至少能够支撑一天,于是顺利地被套上白裙子和皮鞋拉去和各种各样的人拍照,在每一张照片里都务必露齿微笑,不断和各种各样的人说话,收到的话主要分三类:“长这么高了呀”、“穿裙子才好看嘛”和“我看过你写的文章,真是才女呀”。我对着三类面目和善的宾客扯起一个又一个笑应下一个又一个话头,当要去敬酒时我在书房里眼泪一下盈出来,我说我不想见这么多人。爸妈都吓了一跳,用手掌为我把眼泪擦掉:傻孩子。
敬了一圈酒我终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右手边坐着的是我的一个搞音乐的朋友,我和她当着全桌人的面窃窃私语,说一些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话,说一些只有我们俩能听懂的话,她是这么多桌宾客中我唯一亲近的人并且称为朋友的人,当她走了之后我便上楼睡觉。晚上,妈妈从外面回来喊我下去给她开门,我把门打开,整栋房子此时只有一盏昏黄的走廊灯开着,我和我弟的名字以及happybirthday的气球仍然贴在墙上,与人走茶凉的客厅共同组成一个黄昏。妈妈在白天也差不多用光了力气,慢慢地走上楼梯,忽然问我:今天这么热闹,你高兴吗?
我只能嗯一声,然后落荒而逃地冲去洗澡,在淋浴的水声里放声大哭。我对外界的钝感让我身处一种始终动荡的不安,就像一个没法知道自己的银行卡余额或者手机电量的人;而我的焦虑让我将期望一再放低,以至于有时甚至不愿迈出一步去沟通。我在卫生间里哭,水流冲掉所有的声音,我似乎哭得不住咳嗽,想:为什么还要让我知道你多么爱我呢?可是如果我说了,你是否也会说,二十年只有一次,就大家热闹一下,有点仪式感呢?
当时为了办酒席,把我和我弟的生日折中凑在一个大家都在的假期,当天其实不是我们任何一人的生日,如今才是我的。我祝我自己在生日这一天勇敢,祝我自己在今后的未知中勇敢,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勇敢其实是反生物本能的。很容易变成鲁莽和冒进被自然界淘汰掉。但我对自己所说的勇敢是,不再试图寻求所有问题的答案而去面对未知,因为从来求不得。如果有一天走到尽头的思考能带给我接受自己的平静,能帮助我理解人之所以成为人的那些东西,我许愿再世仍然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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